疫情后至今没回家过年,有留守孩子“记不得爸爸的名字”,有人带着愧疚拼命干活挣钱

文|张楠茜编辑|段文岁末年初,又到了罗英最纠结的时刻。“爸爸妈妈可能今年不能来接你们回家了。”作为一家留守儿童托管中心的负责人,她在2021年的春节前…

文|张楠茜

编辑|段文

岁末年初,又到了罗英最纠结的时刻。

“爸爸妈妈可能今年不能来接你们回家了。”作为一家留守儿童托管中心的负责人,她在2021年的春节前夕,无奈地对着一屋子的孩子说出这句话,很多孩子当场就哭了。

类似的话她在2020年春节前曾经也说过。

如今,2022年春节即将到来,她害怕可能还要去说出同样的话。

孩子们的爸妈是大城市的外卖员、骑手、早点摊主、小商贩……在外地打工,因为延宕至今的新冠疫情和就地过年的政策而无法回家。有的孩子已经两年没能和爸爸一起过春节了——甚至,2022年将连续第三次过年没有父母相伴。

疫情后至今没回家过年,有留守孩子“记不得爸爸的名字”,有人带着愧疚拼命干活挣钱

罗英和爱心留守之家的孩子,他们大多来自本地村镇,父母都在外地打工

每个思念父母的留守孩子背后,都是一个个奋力挣扎的农民工家庭。据公益组织“协作者”观察,由于经济基础弱,缺少社会保障和支持,一些农民工家庭受到疫情的冲击,不仅非正规就业的收入减少,家庭亲子关系也受到影响。

带了十来年留守孩子的罗英感觉到现状的复杂难解,而且正在形成一个个恶性循环。老家的孩子许久没见父母,愈加隔阂和生疏;而在外地的父母们,因为不能在孩子身边,心有愧疚,更拼命地去干活挣钱,陪伴的时间反而越来越少。

“当孩子们长大,又将重复我们的命运,成为新一代留守儿童的父母吗?”她发问道。

“已经记不得爸爸的名字了”

休息时间,小朋友们在院子里你追我赶地玩耍。

“小强!过来一下,有事找你。”罗英冲着院子喊了一声,穿着黑色棉袄的小男孩蹦蹦哒哒地跑了过来。他留着小平头,脸颊上两抹苹果红,眼睛大大圆圆的,直愣愣地望着罗英。看到罗英拿出一个汉堡,又递来一个鸡腿,弯腰鞠躬说了声“谢谢”,汉堡塞进嘴里,高兴得不知道该怎么咧嘴笑了。

“(小强)两年没回家过节。其他小朋友都会有亲戚来看望,但是他没有。所以平时我会偷偷塞给他一点零食。”罗英说。

作为贵州黔南平塘县留守儿童之家的负责人,罗英照顾着一百来个孩子的生活起居。孩子们大多是本地村镇的留守儿童,9岁的小强来自湖北,因此她偶尔会给予小强一点“偏爱”。

疫情后至今没回家过年,有留守孩子“记不得爸爸的名字”,有人带着愧疚拼命干活挣钱

爱心之家全家出动炸茄盒,罗英(中间)喂给孩子们吃

2020年春节因为新冠疫情,小强没能回老家过年,和爸爸分离两地。2021年又因为疫情尚未结束、全国倡导就地过年的政策,小强还是没等来爸爸。前两年,小强都是在罗英家跨年和过春节。今年已经是第三年,小强还不知道能不能和爸爸一起过年。

2019年的夏天,爸爸从湖北把7岁的小强带到罗英的留守儿童之家,然后去了浙江沿海一带打工。和大多数幼儿园时期就来到这里的小朋友不同,小强已经在外面读完大班,才转学过来。又因为手续问题,重读了一个大班,所以8岁才刚上小学。

刚来的时候,小强一句话不说。即便进了幼儿园,也不和老师同学说话。一生气就在地上打滚,老师只能打电话叫罗英去接。小强不知道妈妈长什么样,只说妈妈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离家,家里爷爷奶奶也都不在了,他的童年比别的孩子更加孤独。

“他内心想什么,你不认真观察,根本看不出来。”罗英说,这个年龄的小孩子一般都爱闹爱说,但小强总是很安静,从来不会主动去说自己想要或不想要什么。除非有人主动去问,他才会回答,大多数时候也只是点头和摇头。

两年时间里,小强慢慢熟悉环境,在大家庭里也交上了好朋友,学会了说贵州话。他的性格开朗些了,也会缠着罗英要零食——他不爱吃贵州盛产的土豆,但爱吃包括薯片在内的各种小零食。

罗英也感受到小强细腻而温柔的关心。她前段时间生完孩子在家坐月子,由老公替她照顾孩子们。老公说,小强最近没事老跟在他屁股后面,满脸心事的样子,但问他也不说。罗英明白小强这是挂念她,但又不好意思直接问。她让老公带小强回家,和他一起吃了顿饭,又给他洗了个澡。第二天早上,小强高高兴兴地回了学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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晚餐有蒸螃蟹,罗英的丈夫在教孩子们怎么拆螃蟹吃

在贵州的两年时间里,小强爸爸因为忙,主动打过来的电话不超过五次。牛年大年初一早上,罗英主动给小强爸爸打去电话,让孩子跟他说新年好。爸爸说湖北话,小强说贵州话,两人都不好意思开口说什么,没有更多的交流。父子俩只是在视频里对视了几分钟,就挂掉了电话。

前不久,小强拿回学校发的一个表,要填写家长的信息,但他突然想不起来爸爸的名字。他拿罗英的手机给爸爸打视频电话,因为害羞,拿着手机去到屋外。罗英不知道父子俩聊了什么,但只看到他回来,神色变得黯然,“爸爸说今年又来不了了。”

罗英发信息问小强爸,迟迟未能收到答复。几天后,小强爸才发来信息,向罗英道歉未能按时交生活费的事情,但仍然不确定过节能否来接孩子。

“也不是故意不管孩子,是他们要打工挣钱啊。”罗英理解小强爸爸的难处。在她的印象中,这位父亲木讷老实,和孩子一样不善言辞。甚至把孩子送来之前,只简单问罗英要了学校地址,就直接带着孩子来到了镇里。2020年的暑假,他来过一次,接孩子在镇上的宾馆住了一周,没来得及和罗英说什么,就匆匆忙忙离开了。只是送孩子回学校的时候,买来一些零食和牛奶。

“为了养家糊口,不干也不行”

每一个未能和父母团聚的留守儿童的背后,都是近两年来受到疫情打击、愈发脆弱的农民工家庭。孩子们看不到的是,离家的父母们为了改变他们的生活,在陌生的大城市里奋力打拼。

来自河南濮阳的牛春鹏是北京的一名外卖骑手,也是三个女孩的父亲,他已经两年没回过家。2020年春节没存下钱,他决定不回老家,在北京跑单,顺便省下车票钱。2021年春节的疫情严峻,他担心回老家之后再回北京会受困于隔离政策,仍然没回家。

牛春鹏刚来北京时,吃过不少亏。他被第三方外包公司坑骗,稀里糊涂地背上高利息的电动车分期贷款,天天接到追债的恐吓电话;他也曾在瓢泼大雨的晚上,因为回家换个雨衣就被站长大骂……现在,他每天熟练穿梭在车流当中,一边躲着严查电瓶车的交警,一边赶紧跑单——系统对骑手要求严苛,迟到扣钱按分秒计算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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牛春鹏(化名)在买一些生活用品_受访者供图

“往死了干,最多一个月能挣1万多一点,但为了养家糊口,不干也不行。”他每天跑十七八个小时,在众多骑手中算是单量最多的。临近年末的深夜,北京的温度接近零下六七度,他穿了两件羽绒服也抵御不住寒风的侵袭,脸颊冻成了红色。

牛春鹏几乎是带着对孩子的愧疚,在拼命挣钱。三个女儿,老大读初三,老二读初二,老三今年十岁。老大从小跳舞有天赋,幼儿园老师曾经强烈推荐孩子去学跳舞,但是牛春鹏交不起学费,只能作罢,他至今觉得愧对老大。为了省钱,牛春鹏住在多人宿舍,睡上铺,每月800块钱。每月一拿到工资,扣掉自己的生活费,全都打给家里。

700多天没见孩子,牛春鹏最担心孩子和自己越来越不亲近。深夜他回到出租屋往家里边打电话,孩子已经睡觉。偶尔周末能通个视频电话,能说的话也不多——老大老二进入青春期,不爱表露心事;只有年龄小的老三嘴甜,撒娇让爸爸给她买芭比娃娃回来。他还记得刚离开家的时候,老三掉着泪说不想让爸爸走,他也跟着掉泪。两年没见,他现在都不知道老三长多高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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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北京下雪了,牛春鹏拍的北京雪景_受访者供图

除了担心留守孩子,也有人担心留守在家的空巢老人。今年47岁的郭泽刚在北京打工,近5年都没有回老家了。他和老婆孩子挤在五六平米的出租屋,生活一切都能将就,最担心老家的父亲。母亲去世多年,父亲独自在家,孝顺的郭泽刚每隔一两天就打电话回去。

父亲用着老年手机,没法视频通话。郭泽刚前不久让老乡帮忙在家安了个摄像头,对着客厅沙发和厨房门。他工作休息间隙就打开看看,看到父亲出门遛弯了,在客厅扫地,午觉起来看电视了……心里稍微能踏实点。去年春节,郭泽刚给老爷子买了双棉鞋,今年准备买一件大红袄子,希望喜庆的颜色能让留守的父亲感觉不那么孤独。

关心农民工群体的“北京市协作者社会工作发展中心”在2020年的一次调研中发现,尽管往年的春节假期是农民工集中返乡的日子,受到回家成本高、老家无生产材料、新冠肺炎疫情等影响,60%受访农民工家庭春节没有返乡。

疫情后至今没回家过年,有留守孩子“记不得爸爸的名字”,有人带着愧疚拼命干活挣钱

牛春鹏(化名)在跑单的夜里,拍下的北京圣诞街景

在“协作者”援助农民工和留守儿童的社会工作者王肖补充说,前些年随着总体生活水平的提高,大多数农民工都会回老家过年,和孩子老人团聚。但是疫情之后,一是很多农民工收入受限,二是受制于各地防疫政策和学校安排,和孩子的团聚变得更加困难。

“听说要有接收证,不戴口罩不让回,又听在城里的邻居说,回城里要开证明。我们相当于没有正式职业的,居委会如果不接收的话,就担心没有地方容身。昨天孩子老师发信息问我们是哪个班次的列车,如果有疑似病例,一个列车的人都要追踪。”一位农民工在接受“协作者”访谈时说,回家的政策多变复杂,干脆不回去了。

此外,有93%的农民工家庭,表示生活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影响。部分家庭存款消耗殆尽,开始通过借钱、透支的方式维持生活。基本生活难以得到保障,家庭儿童营养也受到影响。

罗英也能直接感受到疫情对于农民工群体收入的冲击。孩子们的父母,有在外地开小饭馆的、卖早点的、送快递和外卖的……疫情再加上限电政策,使得他们经常停工,今年有三分之一的家长都没能准时交上孩子每月700元的生活费。

年底了,罗英也愁发不出员工的工资,只能催家长补交生活费,先补上学校阿姨的工资,好让阿姨回去过个年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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牛春鹏在北京的住处

“不希望我的孩子重复我的命运”

“留守儿童、农民工家庭,他们实际上都很脆弱,但也有想要改变自身处境的愿望,有自己的力量。”王肖说,他也曾是一名留守儿童。

王肖的父母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加入外出打工的大潮,从云南的深山去到浙江沿海打工,他则在家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了近十年。那个年代通信不发达,村里只有小卖部一台座机,每次爸妈要先打个电话托人转告,他先去小卖部等着电话铃响。

一年到头和父母通电话寥寥几次,聊的永远都是学习、吃饭、天气。过节时会尤其思念父母,只要有人提到团圆的话题,平日里好脾气的王肖会变得敏感易怒。后来他考上大学,走入社会工作专业,在帮助别人的过程中,才逐渐治愈童年留守带来的自卑创伤。

王肖能深刻理解留守儿童和父母之间的复杂感情。孩子们即便平时再想念父母,也很少表露感情。分隔后见面,父母和孩子之间会隔着一层陌生感。当父母从爷爷奶奶手里接回孩子,因为两代人育儿观念的差异,又会产生很多矛盾——祖辈带孩子通常只管孩子吃饱穿暖,不重视学习和行为的规范。

因此外出打工多年的父母回来,发现半大的孩子性格顽劣,品行不端。等留守儿童们长大,很多人又走上了和父辈相同的打工之路,在他们的下一代身上继续循环。

这也是促使罗英回到老家、开办留守儿童之家的最重要原因。

罗英是布依族,来自一个贫穷的村寨,村里的孩子每天要走一个多小时的土路去上学,很多孩子在6岁之前几乎都不上学。她也和所有年轻人一样,初中毕业、结婚生子,把孩子留给家里老人,外出打工。到了大城市,她才看到人生的另一种活法,“孩子要上早教,三岁上幼儿园,六岁上小学,还要读初中、高中和大学。”

12年前,罗英在一个饭店做服务员。最震撼的一次,是她和老板娘去超市采购,她第一次看到有人买东西不用看价格标签,只需要往购物车里扔。买满一车的东西,利落地刷卡结账走人。她回到宿舍,彻夜未眠,想着“我已经是在重复我妈妈的生活,一定不能让我女儿再重复我的生活”。

过年回来,她主动找到寨子里几个年龄相仿、都有孩子的小姐妹商量,不能所有人都再出去打工了,得负起责来,让孩子去镇上读书,否则过几年也要轮到他们打工了。但不打工也没有收入来源,她于是留下来照顾孩子,其他人继续去打工,每个月寄250元的生活费回来。

2009年的3月,过完春节,罗英没再去外地打工。她在镇上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租了一个房子,带着寨子上的两三个孩子一起生活。到了第二个学期,一些亲戚朋友找到她,让她帮忙带带自己家的孩子,留守儿童之家就这样办起来了。

疫情后至今没回家过年,有留守孩子“记不得爸爸的名字”,有人带着愧疚拼命干活挣钱

罗英在留守儿童爱心之家,背后是孩子们的教室

十几年过去,罗英带的孩子越来越多,从5个到如今的140个。在这个留守孩子的大家里,她是妈妈,她老公是爸爸,她的爸妈是孩子们的外公外婆。

更让罗英欣慰的是,照顾留守儿童的同时,她自己的亲生大女儿,靠自己考上贵州省重点高中,已经比她走得远。“一定不能让我女儿再重复我的生活”,她做到了。

2021年春节,罗英给没能见到爸爸的小强买了新棉袄,带着他和女儿一起去吃团圆饭、找长辈拜年要红包。她也杀了猪,请孩子们吃了杀猪饭。她想着,即将到来的2022年春节,小强如果还是没法和父亲过年团圆,她会带着他一起去贵阳旅游一趟,逛逛图书馆和动物园,让孩子提早看看外面的世界是多么丰富多彩。

(文中部分采访对象为化名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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